[华文杯]挂居和她,还有他

撰稿: 编辑: 发布时间: 2016-11-16



 

一般而言,从农村到大城市来改变命运的人,即使穿着最时髦的服装,打起最流行的发式,他们在待人处事时不经意流露出的略带卑微的笑容和怯懦的神色也会暴露出过去沉重生活打下的痕迹。心高气傲的T市人早已像高高盘旋在海面上空的鹰,轻而易举看穿了他们刻意掩饰的努力。
 
而挂居偏偏就是为“一般而言”这个词存在的特殊例子。从偏远山区走出来的他,因为高中、大学都靠着亲戚在T市就读的经历,再加上上天赋予的那张让女性忍不住再看第二眼的脸孔和挺拔的身材使他几乎在外表上完全褪去了那种乡下味道。相反地,他的言谈举止,即使是最苛刻的人也会把他视为小资里佼佼者的典型。
 
事实上,挂居确实拥有一个让旁人艳羡不已的金饭碗。薪水高,福利好,年终奖金毫不吝啬。
最重要的是,这家在国内同行业里数以数二的X公司的老板千金,现在正是他的女朋友。挂居觉得自己几乎已经完全摆脱了那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可是,原该春风得意的他,最近却失眠了。
 
挂居习惯在午夜12点睡觉。做完哑铃运动约一个小时,喝过一杯冰镇威士忌后,刷牙洗脸,熄灯上床,一贯如此。
 
可就在快要入眠的时候,不迟不早,一个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挂居首先感觉迷迷糊糊中有人在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用不规律的拳头击打着自己的太阳穴。等到意识慢慢流回来的时候,才想到这竟然是从大门口传来的敲门声!它不是一般那种有规律的敲法,相反地,仿佛照着某种节拍,时而急促如催人索债,时而缓慢如低低啜泣。
 
挂居一面高声喊道;“谁?是谁在那?”一面滚下床,疾奔出屋。声音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触手可及之处。“一定要抓住那个人!”挂居愤愤想着。而当他到达走廊,尽头即是大门的时候,敲门声居然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挂居迅速冲到门口,深吸一口气,猛地扭转把手,打开门——楼道上空无一人。借助头顶昏黄的灯光勉勉强强可以看到斜靠在墙角半旧的扫帚和畚箕,此外别无它物。半夜独有的冷冰冰的气流从楼梯口像蛇一样见机窜上来,迅速缠绕了全身。
 
挂居不禁打了个寒颤,鸡皮疙瘩骤起。
 
从此以后,半夜里莫名其妙的敲门声再也没有离开过挂居。更令他不安的是,这个声音毫无规律地出现,有时几天不见动静,有时会持续好几歌晚上,简直像和人捉迷藏似的。如此重复了将近一个月,挂居的失眠有死灰复燃之势。
 
这天下班挂居没有同往常一样和同事去酒吧。而是独自一人走进M路的一家大型的音像超市。在听完他用食指关节击打柜台的奇怪方式描述后,经验丰富的店员欠身说了句“请稍等,我去找找看”后转身穿过一排排唱片林子。
 
过了好一会儿,他从另一个方向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封面已经发黄的唱片。轻轻抽出碟子,放入CD唱机。店里如玻璃般的安静顷刻间被接踵而至的音符打得支离破碎。半分钟后,挂居那张俊美的脸庞开始扭曲,挂着黑口袋的眼眶缓缓睁圆,贴在裤缝的手指关节微微颤抖……
 
他一言不发,匆匆付了钱,像是不愿再让对方多看一眼似地急急离开了。
从音像店回来的挂居,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按下影碟机的“play”键,随着唱片被舌头一样的驱盘缓缓送进身体,电视画面一片漆黑,音响箱里飞出像燕尾碟一样神秘而美丽的音符,在房间里起起伏伏。
 
“Revolution, Chopin…..”挂居的眼神停在唱片的封套上,喃喃自语。他清楚自己对于古典音乐之类的兴趣决不会有对股市行情的百分之一。无论是Chopin亦或是Beethoven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块劳力士手表纯粹是交际手腕的一部分。
 
况且,连唯一可能的联系也已经断了……
 
既然从节拍上找不到出口,挂居于是决定从最现实的地方下手。经过一番仔细观察和深思熟虑后,他把目标定为对面奇怪的邻居。
 
事实上,也只有可能是他。
 
挂居所住的地方是一套典型的单身公寓。总共五楼,每楼独立两个套房。他住在三楼。楼梯的踏板和扶手都是铁制的,没有电梯。对于从不带同事回家的挂居来说,住所是远远不如一套必须出外露面的范思哲西装来得重要。
 
从挂居奔至走廊时声音停止到开门确认没有人在外面的这段时间顶多不超过五秒。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逃离现场用来躲避的场所除了楼梯就只有对面的房间。而上下楼梯都不可避免要踩着铁制阶梯,以逃离的速度来说不可能不发出声响。而挂居清楚记得在敲门声停止后,黑暗里周围安静地连墙上的石英钟的摆动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排除了从楼梯逃跑的可能性,那就只剩下对面的房间。
 
可一想起对面的房间及其主人时,挂居的脑子就像被拔掉天线的电视机一样白茫茫,使劲搜索,依旧毫无信息。
 
在挂居刚搬来时,对对面的邻居是抱着好奇心的。因为相较于楼上楼下那些经常里开PARTY狂欢至半夜的单身族来说,除了偶尔看到一个穿着朴素的妇女提着几大袋标着附近超市名称的塑料袋进出外,似乎从来没有人从里面出去过。甚至连正常活动的声音都没有,安静得可怕。
 
挂居卫生间的窗户刚好朝着对面。好几次挂居洗漱时总能感到一束隐约的光线,像水波一样在他全身上下流动。刚开始时,他暗自笑自己神经过敏。直到有一次,他涂牙膏时不小心将牙刷掉落地上,在弯腰拾起后起身至窗台边沿的一刹那间,眼角余光里,对面的黑色棉质窗帘后隐隐约约露出一只眼睛,一直被密密麻麻的皱纹包围着的眼睛…….
 
第二天,挂居就请人安装了窗帘,特意强调要深色系的。
 
联想起这件事,挂居仿佛对自己的推测找到了依据。为了确定,他在傍晚下班时走进一楼房东的屋子。
 
房东所介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本身没有工作,就靠出租由过世的父母留给他的这套房子过活。结过两次婚,每次都是不欢而散。据说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老婆离开时曾向周围人咬牙切齿地判定说绝对没有任何一个正常的女人会跟他两年以上。所幸的是,这两次婚姻都没有留下子女,不然单靠房租所介的手头恐怕会更加紧张。
 
“你说那个老头啊……”所介摩挲着挂居带来的酒(这对他来说是难得的),立刻换上一副有问必答的笑脸。
 
“他住在这快三年了,别说你,就连我一年到头也没见过他几回。只知道他唯一一个儿子在国外什么大公司里当老板,房租就预先付了五年,还请人专门照顾他……要是我有这个福气就好了哟……不过,……”
 
所介顿了顿,说道:“这老头子腿脚有点不灵便,听说会越来越坏,要是哪天他死了也没人知道,你说是不是啊!”说着说着,就自顾自笑起来。双颊的肉一颤一颤的,两只本来就小的眼睛几乎咪成了一条线。
 
“对了,最近怎么没看见你女朋友啊?之前不是一直给你送饭的那个短头发的?那还真是正点啊!”
 
“我们早就分手了。”挂居淡淡地说。知道再谈下去也不会有新的信息后,他道了谢,转身要走。所介在后面嚷嚷到:“晚上要不要下来玩一局,好几个女孩子说想认识你啊……”挂居回头说明自己还有工作后推门离开了。
 
照这样看来,解释只有一个。
 
对面的那个老头每天观察自己算准了就寝的时间(大概是看灯熄了之后)就从房间里出来跑到自己的门前,按事先练好的拍子敲门。等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后又匆匆逃回房里关上门。
 
“可是他又是出于什么动机这么做呢?为什么偏偏是那首曲子?”挂居边想边对着镜子左右移动刮须刀。突然一个不留神,食指肚被刮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顿时血流如注,伤口像水龙头般不停往外冒着鲜红的液体,血液顺着手掌的纹路曲曲延延,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目惊心。挂居皱了皱眉头。同微不足道的伤痛比起来,从胃部深处翻腾而上的莫名的恶心让它更觉得难受。挂居突然觉得眼前在手掌里的鲜血,到处蔓延得就像一团炙热的火焰,随时会点燃堆放在他头脑深处的某堆枯枝,继而燃烧掉他的全身……
 
他突然对这把用了三年的刮须刀感到极端的厌恶,还有一点点……害怕?
 
眼角停留在脚边的垃圾桶,考虑着要不要丢掉它。原本很容易的事,挂居却有点犹豫了。
 
“这是我送你的毕业礼物,要做个优秀的男人哦!”
 
虚弱的记忆又探头探脑地不安起来……
 
“啧,妈的!”挂居脱口而出,随后一甩手,那把刮须刀就被狠狠扔进垃圾桶里。
 
晚上七点,S江边的30楼的高级餐厅内。
 
中调萨克斯的旋律流淌了一地。华丽的倒垂式吊灯散发着幽幽的光芒。身穿白色礼服的侍者举着托盘安静地来回,走至某个座位前躬身低语。银制的高脚酒杯像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站立在柜台上高高俯视一切。所有的装饰,包括人,无一不在暗暗地标榜着自己的品味和身价。
 
奈兰同往常一样坐在一大盆棕榈后的专座上。托着腮,看着窗户中映出的自己的影像,栗色卷曲的头发服服帖帖地搭在肩上,淡黑偏灰的眼影画得刚刚好,她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巨大的落地窗外,底下的T市像一张巨大的黑色渔网,网住了挣扎的鱼般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光。繁华的夜景用赛过天空的繁星般的光芒,照亮了人们的夜生活,黑暗里却开始蛰伏着各种各样的企图……
 
不到五分钟,挂居出现在大厅门口。身上是笔挺的衬衫和领带,脱下的外衣随意搭在右手上,无论何种搭配在他身上立刻就有了一种莫名其妙但绝对能够吸引眼球的魅力。
 
奈兰注意到好几个女人的目光随着他的脚步在移动。她内心的某棵植物骄傲地扬起头,更加茂盛了。
 
“不好意思,今天的客户有点棘手。这不,刚送走他们我就赶过来了。”挂居面带歉意,看着奈兰讨好地笑着。
 
“那你以为就这样算了啊?”奈兰嘟着涂得猩红的嘴唇撒娇道。金灿灿的大耳环随着她的脑袋左右摇晃。
 
挂居觉得一阵的恶心,但他深知这个女人的脾气,连哄带劝道:“那等会一起去看电影,当我赔罪。”
 
女人嘟起的嘴脸立刻咧开了。
 
“这季的新款衣服也到了,也陪我去看看,听到了没…….”
 
回到家门口已是12点多了,脚底酸痛的挂居边掏钥匙边回头看了看右手边的房子。走廊的灯光似乎出了问题,蓝紫色的路灯光较平常昏暗。门前依旧没有任何东西,甚至灰尘。生锈的门把手冷冰冰地觑眼回敬他。
 
一瞬间,挂居觉得这门不是门,而是一个等待入住的坟墓的墓碑。
 
门开了,挂居随后打开了灯。日光灯下,客厅就像是被洪水洗礼过似的。玻璃几上是塞满烟头的烟灰缸,沙发里衣裤随意堆放着,速食面的空盒子像一个个被遗弃的脏孩子蜷缩在一角。地板上零零碎碎的杂物东倒西歪。
 
不久前粉刷过的白色的墙壁在这个如刚清理完毕的垃圾场内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挂居随手将刚解下的领带扔到沙发里的衣服上。那条红色白纹的领带像是趴在众多尸体上的胜利者般傲视群雄。
 
从冰箱里取出几罐啤酒后,挂居将自己放倒在小山般的衣服上,连同那个一分钟“英雄”。
她一不在,房间就成这样了。
 
不过,她消失得到也是时候……只要继续讨好那个女人,让她在老头子面前……
 
边想着,挂居的嘴角边扯出一道45度的笑意
 
仰头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随即又开了一罐……
 
随着脚边的易拉罐越堆越多,挂居的意识渐渐模糊
……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什么声音?
“不,不要,……”
声嘶力竭的喊声,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居,你要干什么?”
 
极度的反抗。
 
混乱,明灭,不安……
 
漆黑的空间里有锋利的闪电狠狠划过
 
腥味,粘稠,还有渐渐微弱的呻吟……
 
哗啦啦的水流下,不再纯白地流走。
 
夜风吹动下的窗帘起起伏伏。
 
下弦月下,是谁的目光若隐若现?
 
那是谁?“咚咚咚!”
是谁?“咚!咚!”
谁?
“咚!”
 
挂居从沙发上猛地翻坐起来。脸上满是汗水。此时,在忘记关掉的日光灯下,一个声音象是被诅咒的幽灵般在发亮的房顶盘旋。
 
白色的墙壁将这种惨白愈加夸大了,似乎四面都在向内部推移,空间在渐渐缩小。
在静悄悄的夜晚,这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清晰有力。
 
“咚!咚!咚!”
 
时快时慢,或轻或重的拍子像是鼓槌狠狠打在挂居的心脏上。
 
“革命!”挂居失声喊出来。分毫不错,确实是革命的节奏。
 
挂居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快要裂掉了。脑子里突然横生出无数遍布荆棘的藤蔓,扭曲着,膨胀着,将尖锐的小刺扎进每一个脑细胞的深处,试图窥探脑核里面那个神秘的黑洞。挂居跌跌撞撞地开了门……
 
声音不知在何时已经消失了,楼道上的灯光一闪一灭,像一只时挣时闭的眼睛。周围的物体在漆黑和蓝紫色里快速转换。风到处横行,渗透了全身。挂居感到异常寒冷,即使在最酷寒的冬天里手脚也没有如此冰冷过。
 
一瞬间,挂居的瞳孔急速睁大!他的脸急剧地收缩扭曲,简直像揉成一团的废纸,原先那张英俊的面子顷刻间荡然无存。耳道里灌满了一个凄惨的女声,心脏剧烈得就要从嘴里面跳出来。软得如面条般的大腿,终于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而向前跌倒。
 
对面,邻居的门露出一小口缝隙,在那道缝隙底下,一只手夹在门缝间,那是一只关节分明遍布皱纹的手…..
 
第二天,X公司的签到记录上没有挂居的名字。
第三天…….
第四天……
第五天,M路的音像超市里的店员闲着无事,信手拿起报纸翻来翻去,一行大标题映入眼帘,店员随口念着:“旧公寓惊现三具尸体,……”
 
“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需要我为你服务吗?”听到脚步声,店员立刻丢下报纸,露出职业性的笑脸迎向刚走进的顾客。
 
店外,行人来来往往,没人注意到店里正在播放着的那首曲子,汹涌如水流般的调子里深藏着不易被人发觉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