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文杯]江南往事

撰稿: 编辑: 发布时间: 2016-11-16



 

江南好,风景旧时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白居易《忆江南》
岁月飘逝,也许再也无法去观看一部露天电影,也许再也无法体味儿时对梅雨的情感……而大多数时候回忆并不是想让记忆重归于现实,只是不经意的触动下,品味和咀嚼过往的人生百态,抑或是又犯了怀乡病。记忆如同在饥饿时对食物的渴望,诚如阎真说的:记忆像一只狼,在严寒的冬季把深埋的骨头从雪地里扒出来,细细地咀嚼。即便厦漳并非江南,但也在一位厦门女作家的细腻描述下“从北方归来,刚下飞机,当风把一个城市吹的花白而哆嗦时,却在另一个城市细吐丝蚕,编织着如丝绸一般的风衣”,而不自觉得回忆起当年在江南生活的往事来了。
江南,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江南的景风韵、婀娜多姿,却也沉得住底气,一派古韵。江南的女子貌若天仙,水汪汪的眸子里饱含着灵气。而梅雨、酒气、莲花、巷子便足以拍成一部纪实的露天电影。
 
(一)露天电影
 
我家楼下的空地是一个电影院
在夏天的夜晚它不再出现
如今的孩子们已不懂得从前
那时候的人们陶醉过的世界

我长大时看着他们表演着爱情
当他们接吻的时候我感到伤心
在银幕的下面孩子们做着游戏
在电影的里面有人为她哭泣

......

城市里再没有露天的电影院

我再也看不到银幕的反面
你是不是还在做那时的游戏
看着电影的时候已看不见星星
 
                                    ——《露天电影院》
 
有许多年未再踏入过影院,私下猜测这快餐式的生活早已和网络交往过甚,又可能是因为这些年和一群朋友过惯了单身的生活,走进影院反倒不能适应,要知道影院里上演的远比影片本身丰富的多。后来我常想和女友一起去影院感受这份丰富,却总因为忙碌而未能实现,耿耿于怀的。八十年代是个捉尾巴的年代,局促恍惚,依稀见得些自以为是珍贵,而在同辈看来早已过时的经典。于是同辈之间的共同话题便少了许多,说到露天电影,我约摸还有些模糊的印象,女友小时候也常由她父亲领着前去观看每周一场的露天电影,现在怀念的很。如今,电影中常出现些复古忆旧的镜头,固然引得人感慨良千,却显得有些矫揉造作,这倒是越发地让我惦念起露天电影来了。
 
我从小生活在一个安静,僻远,消瘦的江南小城。说来自是夸张的,城里惟有大路一条,倒是弄堂许多。而今,那些本属“破落的”、“等待改造的”事物,却得费起功夫来寻找。那时亲戚们之间离的不远,我常有机会跑去城郊的表姐家玩。那里有大片的打谷场,不远处便是田间地头,小河溪流,渔船沙洲。忙碌劳累了一天的老牛在泥地里打上几个滚,在天色近晚时才慢腾腾地回到家圈中。人们在忙碌了一天后,也期待着另一个话题。为了丰富生活,县里的文化部门常常在傍晚的城郊播放些露天的电影,竹竿撑起了白色的镶着紫红色边的银幕,直愣愣的竖立在打谷场上(或是直接用白粉墙来代替)。
 
确定哪天放电影之后,人们就会搬着板凳早早地去占地方。而那些不喜欢拥挤和争执的人,就显得有些孤傲了,坐在银幕的反面,独自欣赏 “左撇子”电影。
 
我和表姐常去看热闹,多是为了去寻些玩伴。放电影时,孩子们多是不看的,而这时候大人们都放松的很,孩子们可以尽情的玩耍,无须担心受到责骂,互相追逐着快乐的满场的跑。乡下的孩子们常常喜欢打架,而平时又难得见面,一场露天电影使大家聚集在一起,所以一见面就干起架来。尽管这些架打的莫名其妙的,却消解乡下的孩子们过于充沛的精力。当年那群打架的男孩如今多已成年,结婚生子了,若是在城里遇上了,他们都抢着给对方递烟,寒暄几句。放电影时,孩子们还喜欢做一件事,就是通报剧情,而大人是不满的,不过也只吆喝两句便又安静下来。其实这些电影播放的次数已无法计较,这是大人们与属于他们那个时代人物的重新聚会,有许多不禁令人潸然落泪的抑或是激动人心的场面。
 
待电影放完了,大约也累了,大人们拉着孩子谈论着电影里的人物往各自的家里走,孩子们也听话的跟着,然而还惦记着电影里的美味佳肴和路边小摊小贩。  
 
我和表姐要穿过一段黑灯瞎火的路,才能回到家。那时我们心里都是极度恐惧的,且带着比黑暗更让人惊恐的尖叫发了疯的往前跑,待看见前面邻家的灯火,才缓下步子,这种期待和期盼看见放映机将光打在银幕上一般,可预知了一切即将开始。几年前回到小城,和朋友在县城闲逛。天气异常的炎热,心里隐藏着几份酷暑的焦灼。当走到城南时,我大吃一惊:路口挂着大银幕,正在放电影。忽然之间,儿时的那种心境又回来了。场景似乎也跟着斗转星移,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岁月。忽然被朋友拽了一把,拉着我就走:“有什么好看的,回家看碟好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看过露天电影了。
 
(二)梅雨
 
“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声里做梦,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声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
                                       朱生豪与宋清如合葬的墓志铭
 
步入梅雨季节的江南,压着冗长而阴郁的韵脚,使人陷入深深的回忆中。梅雨中的江南,像病榻中的美人,发出对青春的意味深长的叹息。究竟谁能抵挡住她这份暧昧、缠绵、固执呢?万紫千红的花,青绿诱人的草,呵,连那白粉墙上的霉点儿都快活起来,试图参加这一季末的选秀。梅雨又称霉雨,美人的长叹,变成了令人烦心的妇人的长吁短嗟和牢骚。梅雨织成的小气、粘连,密匝匝的网让春日妩媚的容颜荡然无存。延绵不绝的水珠儿,流过瓦楞粗糙的皮肤和绿油细嫩的叶脉,从天黑淌到天明,像弄堂巷口的大婶,整日的唠叨不停。“檐雨清脆的嘀嗒,徒增少年的孤寂寞。”
 
如今,水泥屋顶替代了那些曾经不知抚育过多少饥饿的天才的连片的黑的瓦楞,雨点也少了依靠,空气里少了雨点敲打瓦楞的嘈杂带来的欢闹,唯独剩下了它们私下占位的争吵,不管谁抢着谁、谁挤着谁了,最后还是汇聚一堂。泡壶清茶,备些点心,与三两朋友闲坐,或细谈家中小事,或论及国家大事,抑或彼此心照不宣,静听雨打芭蕉的幽怨、固执、迷惘。
 
此时沿街少见行人,即便有,也只个把儿匆匆的身影穿梭在雨线中,而雨却丝毫不寂寞,将它的怨气丝丝扣入人们心中。缕缕炊烟,渺渺灯火,雨的凉气赶不走家的暖,偷偷的用悬在屋檐的亮晶晶的眼细细观看。
 
这时,露天电影是看不成了的,孩子们的心里都快闷的发了霉,而旧戏台前来的新角——又酸又甜的杨梅,大红大紫的登场,那水津津的亮泽诱得孩子们口水直流。巷口的叫卖,涌起了心底的爱怜。酸,从牙根直到心窝,我知道的,那是爱情和所有过往的剪影。
 
(三)酒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清照
 
酒是米、水以及酒曲子的艺术结晶,杏花春雨的江南,人们多半爱喝甜丝丝的米酒。江南农村的米酒纯度高,是可以喝醉人的,那一张张微红醉醺的脸还常常可以瞧见丝丝的甜意,自得的很。我爱喝米酒,因为甜和令人发醉的香,实话说来倒是羞愧,酒量太差,几小杯啤酒下肚,便就昏昏欲睡,晕沉的很。
 
往事随酒气,带着迷醉的香,浮沉扬抑,举起手与往事干杯。多年前读《酒国》,那个吃酒的劲,令人瞠目。那多半是酒鬼的活儿,烂醉如泥。想那北方的酒与江南定有许多不同了。南方人常言品酒,而北方人多是疯狂的,与那刚烈的性子不无关系。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靖康之乱,诗人仓皇南渡,国破继之以家亡,爱人赵明诚病逝,清照流离失所,老来无依。在饱经了人生的炎凉风霜后,诗人已不再是当年闺中抒情的少女,此时的酒,已话满凄凉之意。
 
“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我总以为,杨梅有股酒气,令人发醉。江南人的性格如梅雨一般,偏于阴郁沉闷琐细,而那味如中药的黄酒,绵软、醇厚,酒力徐缓上身,迷醉麻痹,温柔缠绵,暗含了一份思念的愁与凄凉,似乎是对江南人骨子里的忧伤最好的抚慰。
 
如此一来,真正契合江南人性格的酒,即非火爆的白干,亦非暧昧的米酒,更不属小资情调的红酒。可要算那,醉,如软泥;味,如药剂;愁,亦可麻痹的黄酒。江南人,特别是老百姓,才引黄酒为知己。
 
若是说江南人儒弱,便是小看了江南人的善良。要知那温柔的黄酒后劲十足,像把软刀子不亚于任何利器,不经意便可见血封喉。江南人也在沉默中觉醒,爆发。在江南百姓家中,简装便宜的黄酒司空见惯的躺在老灶前抑或是八仙桌上,作为普通的料酒,与姜、蒜、葱同行,去腥调味,悄无声息的根植在江南人的生活中。
 
(四)莲花
 
“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郑愁予
 
“你知道吗?天下的江河湖海都是相通的,他们最终都会流到天上去,如果你思念的人在天上看着你,你就在水中放一个莲花灯,莲花灯里写上他的名字,它就会顺水流到天上,那个人就知道你对他的思念了。”
 
这是一个小尼姑对一个前去西藏的旅者说的。而小尼姑委实不知其中的含义,她的师傅告诉这个旅者,这是两年前一个旅者对她说的,于是她就把这句话转述给经过她身边的每一个旅者。若莲花真的可以寄托思念,那我便要亲手做一盏莲花灯,让它传递我的思念。莲花,即荷花,爱莲,实为爱怜。莲,自觉是一种言不由衷的苦,化作的圣洁。一个瘦弱的文人,通过一根悬在天地间的失眠的神经,来感知清浅的荷塘,月色下安静而忧伤。这便是朱自清先生,独自漫步在荷塘月色,体味甘苦清甜,“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
 
常在梦中忆起故乡的荷塘,在小巷深处,有一口石井,小巷的尽头有一扇木门,推开后豁然开朗,竟是一片荷塘,亭亭玉立的,像娇嫩羞涩的处子,倚在闺中,透着木格子窗户泛藏着许粉红的笑容。这样的开阔倒是让人觉得有几分慌张,像是人生的蒙太奇,一步步地推进,总有些意外和惊叹。
 
我常想,若与心爱之人在秋高气爽的日子,泛舟采莲,闻子夜吴歌,是何等的美丽浪漫。中国画里,莲花常是夏的标志,是丰收的预兆,亦象征着男女好合。夏日盛装的莲花罩住了一切的繁华,她的美给人的惟有惊叹和无言,也正是因为如此的安静,才留住了这份纯美。莲花若成了仙子,定要嫁与一个能将美留在心中,而不轻易诉说的人。她的青春让人惊羡,她的暮年亦是空前绝响,令人悲悯,谁人能承受住壮观后枯萎凋敝的哀伤。一个诗人写下了他在冬季去浙北的小莲庄时看到的情景:当我步入闻名已久的嘉业堂藏书楼,看到楼前旷阔的池塘里,到处是金钩铁戈、草书一般缠绕在冰封水面的荷的枝蔓,我被眼前一片巨大的、凋零的无言之美震惊。
 
我虽也见过凋零之景,但却从未遇上过如此壮观的场面,这许多惊叹定也叫我无言。莲花,并蒂双生,清高孤傲而不寂寞。即使肉身已去,气节韵味犹存。
 
(五)巷子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戴望舒
 
在重唱、复沓的《雨巷》里,交织着失望和希望、幻灭和追求的双重情调。在狭长中,体味“抬头屋檐一线天,低头青砖白粉墙”的风景。
 
我常到巷子里逛逛,除了狭长的风景,再有的,便是那些日常不过的生活了。巷子里,生活是迎面而来的,一早醒来,便是车的铃声,过路人的脚步声,小孩的哭叫声,开水龙头的声音,扑地的水声……熟悉却不觉嘈杂。
 
平平仄仄的青石板、坚硬青砖砌就的白粉墙,是巷子里独具的风景,完美的融合,无须刻意的修饰,更没有人去在意是否因为单调而破坏了什么,远远的看去倒显得别致端庄。相比巷子里,楼道的生活是抑郁的,人们拖着沉重的身体,还依旧需要不断的耗费体力来抬高自己,以期待到家的高度。到了家,硬生生的打开门,才可以舒缓一下。但面对的始终是门与门的距离和间隔,如果门是敞开的,反倒不安心了。掩上门,像个笼子,热闹自然也是不常有的。
 
 
楼道的生活,难称邻里,只有上下左右的区别,连做件小事,都得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谁。巷子里的新鲜事很多,头一件,就是每天都可以遇见许多人,熟悉人,陌生人,大大小小的人,都这么走过。熟悉的打声招呼,不认识的迎面笑笑,一天就这么不孤单的过去。墙,给巷子平添了一份浪漫,便是一股想飞出去的愿望,蓝的、灰的是心情和状态,有时还可见一片红晕的喜。
 
住在巷子里,看不见远方,没有多余的想法,大人们只多希望娃们有天能够奔到远方,留住繁华,想法自打娃出生那天就开始了,于是好好的预计一番,巷子里的生活也从这一天起,变得微妙了。
 
远处的楼是越做越高,巷子里的人抬头便可望见,大人们心里都在暗自呼喊,娃们将来都要有出息,住进高楼。
 
巷子里的生活依旧在持续,没有人会计算哪一天会是最后一天,但都期盼着高楼的临近。高楼确实越来越近了,巷子越变越短,不出几步便可见外头的车水马龙,狭长都留在那些老人的记忆里,可离去的日子毕竟不远了。最后只留在摄影师的镜头中。镜头中的世界是唯美的,一天,摄影师展出自己的作品,路人们都驻足观看,许多人便是曾经住在巷子里的人们。
 
生命背负着一辈子的沉重,不知脚步在那一天停下来,抑或是永远停下来,终有这么一天。
巷子里的生活是平实可爱的,永远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天,而此时穿过其中要比穿越镜头简单的多,现实也总比记忆要简单的多,轻松的多。夜里,巷子里变得安静下来,走过,看见窗口闪烁的灯光,家人齐聚,说话声,欢笑声,热闹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