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文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撰稿： 编辑： 发布时间: 2016-11-16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题记
他出生满清贵胄，他的父亲明珠是康熙朝的权臣，他少年科第，二十二岁授进士，他是皇帝爱重的贴身侍卫，他为名重一时的江南名士们倾心结纳，他有才貌双绝的红颜知己，他有相敬如宾的如花美眷，他集天下可羡于一身，却在三十一岁积郁而终，留下一卷《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词集，他的词更是凄怨哀婉，令人不能卒读。
纳兰容若，一个谜一样的男子，短短三十一载的生命，如同夜空中划过的流星,惊鸿一瞥,随即云散烟销。他是个存在着种种对立的结合体,可种种看似极端的矛盾竟又在他身上得到奇异而完美的调和。一个写得出“落花如梦凄迷，麝烟微，又是夕阳潜下小楼西。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的痴情儿郎,居然随督统郎坦等一百八十人以狩猎为名，沿黑龙江行围，力觇梭龙,血溅沙场,为清朝而后战胜沙俄，签定《中俄尼布楚条约》立下汗马功劳;一个满清第一权臣锦衣玉石的贵公子,居然与眼睛长在天上的江南汉族布衣文人顾贞观、朱彝尊、姜宸英、严绳孙、陈维崧、张纯修、梁佩兰、秦松龄等人夜夜集聚渌水亭,酌酒赏荷,赋诗尽兴,更是赢得至交“其于道义也甚真，特以风雅为性命，朋友为肺腑”的深深怀恋;一个大漠黄沙,天帏地帐,策马扬鞭,努尔哈赤的后裔,居然为顾贞观一首凄婉哀怨的《金缕曲》,大义营救牵扯科场舞弊而远放宁古塔的吴兆骞,历时五载,多方奔走,三番进见, 终于赎吴入关……
然而,就如错投帝王家的南唐后主,容若飘逸逶和的气韵,江南烟雨般宁静的内心,注定不该卷入权力中心污秽的旋涡.敬重的父亲身居高位,卖官鬻爵,大肆敛财,使用各种手段逼迫他踏上仕途,道德的良知,不流俗的性格,和长辈包裹着殷切希望的强力冲撞,冰清玉洁之心所遭的煎熬苦痛可想而知;挚爱的表妹琴棋书画,诗词曲赋,灵动洒脱,两心相应,大好年华却被送入宫闱侍奉前后,终因相思成疾,郁郁寡欢,香销玉殒,成为残酷政治的殉葬,他满腔苦水无处可泄,在胸口一憋就是十几年,男儿郎方刚的血肉和孤苦高傲的灵魂早已随她而去,徒留的不过是个空荡荡的躯壳而已;雄才韬略的少年天子惜才如金,屡委重责,封爵进阶,倾心提携,更是御园赏荷,无话不谈,然而一句“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却有着说不明道不尽千百回肠的无可奈何……
一直觉得容若的词和身世与李煜相仿,同样的清吟浅唱,同样的冷清孤苦,同样浓得化不开的愁。柳三变“杨柳岸,晓风残月”滋味极美,但潦倒风月的情愁,欠缺的大气和风骨,终难登大雅之堂,温飞卿“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频洲”情真意切,但思妇春心,儿女情长,情景交融的白描,境界终浅.而惟他二人,能够把复杂难解的心境和经历,一字一句炼在诗词中,唯美而含蓄,悲痛而坚忍,就仿佛心在流血的人,强忍着放声哭笑的痛。
但就容若和李煜二人而言,前者的艺术成就显然高于后者。毕竟南唐后主的前半生是无忧无愁,幸福快乐的,他那原本不属于他的,捡来的王位,完完全全充当了声色,诗情,放纵的工具,他就是他自己,不是任何人的王,也无须对任何人负责,百姓疾苦他不管,边疆战事他不管,苟安江南他也不管,只要有美酒美文美色,他便飘飘乎如立云端.赵匡胤灭了南唐,幽囚鸩杀后主，是这些突如其来的横祸,打乱了他原本空中楼阁的精致生活,亡国奴的寂寞屈辱激起他对故国春秋的深深怀念，一草一木的零落都能引发他脆弱心弦的振颤。无论“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抑或“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都以离愁和亡国作为主题，洒不尽辛酸委屈的泪。若说赵匡胤成就了李煜诗词艺术的颠峰，可能也不为过，毁灭了他之后，又无意识地给了他灵魂新生，激扬文字的机会。
然而在容若的身上，一开始就有种很自觉的哀愁，幽幽愁绪弥漫在他诗篇的字里行间，怎么也挥之不去，正如顾贞观言：“容若词，一种凄惋处，令人不能卒读，人言愁我始欲愁”此评价真是恰如其分。他一直一直过着那种别人眼里光彩鲜亮，冷暖却只自知的日子；他的一生被太多太多的责任和义务牵绊，家族的希望，龙恩的眷顾，忠君的传统思想压得他步步艰难，喘不过气；他没法无视和抛弃那些属于他世界里的准绳，无法在父亲期待的眼神中拒绝为他安排好的官场囚笼，无法在表妹期艾的眼神中许她一个真切的未来；他从未过过一天他真正向往的生活，那种山高皇帝远，对酒当歌，神仙眷侣的日子，所有梦中的一切在梦醒时分都会被残酷的现实击碎。他就像只可怜的小鸟，为翱翔天际头破血流，却终逃不过宿命的牢笼。“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只因肠断心碎早已成灰，三十一岁的容若才会在偶尔的吹风发热后永辞人世，人生他过的太苦太累，名正言顺不努力不妥协的时候到了，当最后的游丝离开这早已心死的躯体时，他终于可以放弃自己，不再为了别人而活，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么坚定执着地喊出表妹梦芙的小字。太医告诉明珠：公子恐怕大限将到，他没有任何求生的欲望……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这八个字像一把把尖利的锤子敲击着我的心，写完此文它早已血迹斑斑！